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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下文章轉貼至作家李自薔的blog
 
青鳥學飛      

  今天,是開學的第二天。天氣晴朗,清晨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,舒舒爽爽地落在床上,好像在呼喚阿青起床。可是,被窩裡卻一點動靜也無。

 阿青一向很喜歡上學。從前,只要隔壁早餐店的伯伯把鐵門嘩啦嘩啦地推起來,阿青就會醒了,從來都不需要鬧鐘。他會高高興興地跳下床,衝到爸媽的床上去撒嬌。但是今天,阿青悶在被窩裡,腦海裡卻充滿了昨天學校開學的畫面。

  開學第一天,阿青剛升上小學五年級,班上換了一個新導師,也換了一半的新同學。新導師姓顏,三、四十歲的模樣,戴著一副細框眼鏡,看起來有點嚴肅,跟以前那位笑容滿面的導師很不一樣。她一上課就宣布兩件大事,一個是兩周後的校慶運動會,五年級要參加大隊接力比賽;另一個是她想認識大家,希望每個同學都能做一次自我介紹。

        阿青立刻被嚇出一身冷汗,以至於前面的同學說些什麼,他也無心去聽了。輪到他時,阿青有點猶豫地站起來,眼角看見第一排許春曉的目光,以及坐她後面正在竊笑的胖子。他不敢看許春曉,只敢微微瞪了胖子一眼,然後低著頭,看著桌子,小聲地說:「我叫林亦青」不知為什麼,他的耳根子像要燒起來似的,一顆腦袋脹得厲害,阿青突然脫口而出:「我的爸爸在貿易公司上班……媽媽是個家庭主婦……」

「騙人,他媽媽是越南來的啦!」坐在窗邊的瘦猴,得意地學起阿青媽媽說話的腔調:「阿晴!阿晴!睽一點回假。(阿青!阿青!快一點回家。)」逗得全班同學都忍不住笑了出來。瘦猴是阿青的鄰居,兩個人從小經常玩在一起,所以對他家裡的狀況十分清楚。阿青羞得無地自容,他看看老師的表情,再轉頭看看前面咧嘴大笑的同學,只覺得眼前變成一片模糊的汪洋,他像是被海水淹沒似的,眼、耳、鼻、口都被塞住,半天吐不出話來,連最後如何回到座位的,他都失去了印象。

  好不容易熬到下課鐘響,男同學立刻圍上來,嘻嘻哈哈嘲弄他。阿青瞥見窗邊的許春曉正轉頭朝他看來,眼神裡也藏著一絲絲笑意。他突然忍不住發作起來,站起身往瘦猴追去。但瘦猴動作很敏捷,朝阿青做了個鬼臉,便一溜煙跑出教室了。他一股怒氣無處發洩,

看見幢幢人影裡胖子還在跟同學竊竊私語:「搞不好他爸爸還是個撿破爛的喔?」阿青急得大罵:「你亂講!」一口氣嚥不下去,便撲過去和胖子扭打起來。阿青不記得後來是誰把他跟胖子拉開。他只記得下一堂課,他跟胖子是在罰站中結束的。他還牢牢記得那一刻,許春曉望著他的那張臉,眼神裡原本的溫柔不見了,笑意卻慢慢變成了憐憫。他覺得自己真是丟臉到了極點,羞愧之餘,阿青感覺胸口鼓脹脹的,翻騰得好厲害,一顆心卻像是被利劍刺中一般。

        傍晚,阿青悶悶不樂地回家。爸爸正在客廳看電視,阿嬤在廚房準備晚餐,阿青低著頭繞過他們,默默躲到房間裡去。他靜靜傾聽房外的聲音,一切都如同往常,爸爸心情很好,沒有再喝酒。阿嬤忙著炒菜,也沒有在嘮叨。但他一顆心卻老懸著,七上八下跳得好厲害。他害怕爸爸心情不好,就像伯父回來的時候,一家人嚴肅地坐在客廳討論爸爸的問題,阿嬤就會像起乩一樣數落爸爸的不是:

身體不好,別再喝酒了。」

「做不了粗重的工作,換個輕鬆的,錢賺少一點沒關係。」但有時候阿嬤會轉而抱怨爸爸的老闆說:

「欠你那麼多工資,你幹嘛還等他的工作?做人不用那麼死忠,要不然會害死自己!」

 

  每次談完,半夜裡,爸爸就會忍不住起來喝酒。阿青躺在床上,從門縫裡窺見爸爸縮在黑暗的角落,一口一口地吸著菸,那團薄薄的身影,彷彿被周遭的黑夜給吞噬了,久久才移動一下,爸爸會仰頭喝一口酒,隨後就微微嘆出一口氣來。那一刻,阿青感覺爸爸並不快樂。 

  他想起被罰站時,顏老師繃著臉,要他明天叫爸爸或媽媽到學校來。阿青不敢開口。爸爸如果知道他說謊、打架不知會有多生氣,爸爸一生氣起來,就像他喝酒一樣,可是會動手打人的;不識字的阿嬤根本無法幫他跟老師解釋;媽媽更是一開口就會成為同學的笑柄。

一整晚,阿青都鬱鬱不安,晚餐食不知味,連最愛的卡通節目也沒心情看。他想等待媽媽回來,但媽媽餐廳的工作要等到九點半才會收工,回到家已經十點了。阿青耐著性子陪在阿嬤身邊看電視,卻被一顆載沉載浮的心慢慢推進了夢鄉。

 

    隔天一早,阿青又被太陽曬醒;但他依然賴在床上不肯起來。媽媽一早上班去了,爸爸正忙著張羅他的上學用具。阿嬤催促了好久都沒反應,最後還是爸爸提起棍子,才讓阿青下床。

 

     一路伏在爸爸的機車後座,阿青依舊恍恍惚惚的。停紅綠燈時,阿青堅持要在學校對街下車。他對爸爸撒了一個謊:「老師說升上高年級了,進校門要自己學會過馬路。」

 

  爸爸沒來,顏老師很不高興。胖子的父母一早就來了,他們開著賓士轎車,穿著打扮都很體面,對老師又是鞠躬又是道謝的,很有禮貌。阿青很慶幸沒讓爸爸來,否則會發生什麼事他實在不敢想像。但望著胖子的父親、母親,阿青突然有點落寞;他想起有一次偷偷跟蹤許春曉回家,她的父母也是開豪華驕車,住在一棟很氣派的大樓裡。

 

    顏老師雖然不高興,但不知怎地,阿青總覺得老師在掩護他。當著胖子父母的面,顏老師說她先前跟阿青的爸媽談過了,他們很過意不去,說小孩子不懂事,一有衝突就用打架解決,要顏老師代替兩人向他們致歉。胖子父母倒也明理,也頻頻道歉說小孩子不能歧視別人家的職業,要胖子和阿青握手言和。阿青全聽在耳裡,慶幸自己逃過了一劫。

 

    但逃過了一劫,另一個災難馬上到臨。早上上完第一堂英文課後,老師要大家回去取個英文名字。阿青又開始煩惱了。同學們有的上過雙語幼稚園,早就取了英文名字,JOHNMARY喊得頭頭是道。阿青沒上過幼稚園,他的爸媽應該也不懂英文吧?不知該怎麼辦?

 

    霎那間他開始羨慕起妹妹來了。那個被伯父、伯母領養的妹妹,偶爾會從台北回來一次。才兩歲的年紀,便受到眾人的呵護與寵愛,每次一回來,爸爸就會準備許多玩具,媽媽也特別疼她。妹妹總是打扮得美美的,大大的眼睛、長長的睫毛,頭髮上別了個小蝴蝶夾子,整個人白白淨淨的,站在斯文的伯父和美麗的伯母身旁,就更像個高貴的公主。

 

    阿青不知道妹妹為什麼會被伯父、伯母收養?只記得妹妹出生以後,在家裡住過一段時間。那時爸爸、媽媽經常為家裡的經濟煩惱,伯父也經常偷偷拿錢給阿嬤。後來阿嬤建議,既然已經有一個阿青了,就把妹妹給伯父撫養吧。伯父、伯母結婚好多年了,卻一直沒有小孩。他知道媽媽曾為這事哭過好幾回,爸爸抱著妹妹時,也經常不由得發著呆。但阿嬤說,「自己的哥哥,又不是送給別人,隨時都可以看到孩子啊!」看到爸媽猶豫的樣子,有一刻,阿青好想自告奮勇說:「讓我去給伯母領養好了!」

 

    阿青也曾好奇問過阿嬤,同樣是兄弟,為什麼伯父住台北,工作那麼厲害;而爸爸卻常失業在家?那時,阿嬤只會數落爸爸的不是,順便恐嚇他:「不好好讀書,以後跟你老爸一樣,沒出息!」阿嬤這樣嘮叨的時候,通常阿青就自動閉嘴了,他偷偷瞄一眼房裡呆呆看著電視的爸爸,霎時覺得爸爸好可憐。

 

    傍晚回家時,果然爸爸和阿嬤又吵了,為了工作的事。阿嬤勸爸爸死了心去市場擺攤賣越南小吃,爸爸不肯,弄到最後阿嬤都哭了。阿青連晚餐都吃不下,英文名字也不敢提了,只能躲在房裡祈禱,希望伯母剛好會打電話來。

 

    心情不好的時候,阿青喜歡和伯母講電話。雖然媽媽也對阿青很好,但媽媽要工作養家,經常不在;伯母好溫柔,又聽得懂阿青的心事,他覺得好像自己的母親一樣。他記得伯母跟他說過,那「亦青」的名字是伯父、伯母幫他取的。伯母還講了一個童話故事,是比利時作家寫的,說一對貧窮但善良的小兄妹,被一位仙女委託,去尋找一種幸福的青鳥。他們找過許多地方,歷經了千辛萬苦,最後卻發現青鳥就在他們家裡。

 

    但阿青聽不太懂,為什麼鴿子最後會變成青鳥?而面對家裡亂糟糟的狀況,他也無法理解什麼叫做幸福? 

 

    但阿青默默下了個決定,他趁阿嬤洗澡時偷偷撥電話給伯母,問:「『青』的英文是什麼啊?」伯母不懂他問這個幹嘛?他說,「那『青鳥』的『青』呢?」 

 

    「青鳥是一種藍色的小鳥,應該用『BLUE』吧。」伯母說。 

 

    「那『BLUE』可以當名字嗎?」

 

    伯母終於知道阿青的意思了,她笑著答說:「如果要當名字,青就是綠色,應該是用『GREEN』比較好。『GREEN』是大地的顏色,也是指像你這樣還沒有成熟、青綠的果子啊。」    於是阿青就決定用「GREEN」當他的英文名字。隔天上課時,老師稱讚他這名字取得很有創意,阿青逢人便得意地說,是伯母幫他取的。

 

    放學前最後一堂,終於到了準備大隊接力賽的時刻。老師先帶全班測驗一百公尺,阿青跑了159排名全班第四。根據比賽規則,男女生要穿插交棒,老師把阿青排在倒數第二棒,他的後面,剛好是最後一棒的許春曉。

 

    「沒想到許春曉跑得那麼快?」走在放學的路上,阿青既興奮又覺得不安。他回憶著方才許春曉奔跑的樣子,纖細的雙腳像兩隻鼓槌,在地面敲出輕盈的節奏,飄飛的長髮和擺動的雙臂,使她的身影看起來像隻飛舞的蝴蝶。那姿態真是美極了,阿青看了不由得深深地著了迷。

 

    他心裡為著能和許春曉一起練習而感到高興。也許趁這次好好表現,可以扭轉許春曉對他的印象。但阿青又擔心,萬一她問起他的爸媽,自己該如何回答?萬一她也跟別人一樣嘲弄和訕笑,他又該如何自處?這時候,他突然恨死自己的家庭。為什麼要有這樣的爸媽?如果自己是被伯父、伯母領養,該有多好。阿青陡然覺得這世界好讓人懊惱,他能做的,只有提起腳根,使盡力氣往前衝去,把所有的煩惱和憤怒都撒向風中,一股腦兒往後面拋卻。

 

    當天晚上,他累得早早上床睡了。迷迷糊糊中,他發現媽媽工作回來了,於是轉身安心睡去。沒多久,又被滿腦子纏繞的思緒攪醒。他不記得到底有沒有把老師的聯絡簿交給爸爸?爸爸是家裡唯一識字的人,雖然老師沒有寫出打架的事,但不知道爸爸會不會從聯絡簿中察覺出什麼不對勁來?

 

    昏暗中,阿青感覺自己彷彿做了個夢,夢裡,爸爸從書包裡拿出了聯絡簿,對著媽媽唸起了老師的留言。他努力從眼瞼裡撐出一條縫隙,卻看見爸爸和媽媽對坐著,久久都不說一句話。爸爸和媽媽顯然剛哭過,他聽到黑暗裡有嗚咽的聲音。但他終究抵擋不了濃濃的睡意,翻一個身後,又馬上沉沉地睡去。

 

    隔天是假日,一早阿青還在睡懶覺,爸爸便興沖沖挖他起床。「老師不是說你們要比大隊接力賽嗎?來!爸爸教你。」他覺得爸爸彷彿換了一個人似的,來到市區的運動場,整個人突然光彩活躍起來。阿青從來沒看過爸爸這樣,穿著一雙專業的跑步鞋,一件運動背心和短褲,即使看起來過時陳舊了些,仍然十分帥勁有力。

 

    一整個早上,爸爸反覆教他練習短跑的訣竅:手掌要成刀板狀,不要握拳,手臂要大幅擺動,腳要抬高,盡量大步跨出,利用腳尖的彈力。跑步時,要配合呼吸的節奏,短跑時,先深吸一口氣,然後慢慢分配吐息。最重要的是,平常要鍛練肌肉的爆發力。阿青跑得滿身大汗,卻興奮不已,他覺得在爸爸的指導下,自己慢慢領悟了賽跑和接棒的技巧。

 

    正午休息的時候,爸爸拿出預先準備的壽司和飲料,都是阿青最喜歡吃的。涼風徐徐,父子倆坐在大樹的陰影下吃著,阿青心底泛起了一種很奇妙的感覺。他好奇問爸爸:「為什麼這麼會教跑步?」

 

    「我以前可是田徑校隊呢!」爸爸開朗地笑了,連眉頭的皺紋也像魚一般游了開來。爸爸說,中學的時候經常參加比賽,他的夢想是當上田徑國手,以後直升大學可以改善家裡經濟。

 

    「但後來為什麼沒了?」阿青問爸爸。

 

    爸爸望著遠方萬里無雲的天空,沉默了一會,搖了搖頭。阿青低頭看到爸爸短褲下的左腳,掛著像蜈蚣般長長的一條裂痕。他聽伯父說過,爸爸高中時爬牆嬉戲,不小心割傷了腳,大腿動脈破裂流了好多血,被迫休養了半年。

 

    但最讓阿青心疼的還是爸爸的右腳,髖關節突出變形,走起路來一跛一跛的,連帶地,小腿也萎縮成細瘦的一條。那是二年前工作發生意外,鷹架倒塌時壓壞了的,經過好幾次手術和復健的折騰,最好也只能這樣了。

 

    他還記得發生意外的那天,伯父突然到學校找他。那時他們正在上國語課,朗朗的讀書聲像是應和那樹上夏日的蟬鳴,在教室和走廊之間裡迴盪著。他看見伯父站在門口,吟哦聲忽然中斷了,而校長神情嚴肅地陪在伯父身邊。那一刻,阿青就知道大事不妙了。

 

    醫院裡,阿嬤哭得死去活來。媽媽則一直望著手術室,用越南話祈禱。爸爸被護士推出來的時候,阿青只看到一張蒼白憔悴的臉。從此,他就很少看到爸爸出去工作了,只能偶爾靠打零工度日。

 

    陽光穿過樹隙,突然變得好刺眼。爸爸回過神來,轉頭朝阿青笑了笑,摸摸他的頭問:「那……阿青的夢想是什麼?」那一刻,阿青覺得胸口塞得好厲害,淚水彷彿就要奪眶而出了。他不知道自己未來可以做什麼?但是看著爸爸那落寞的身影,望著遠方蔚藍的天空,

他心裡有一股聲音告訴自己,他想要贏得全世界!他要證明給大家看,他可以跑得很快,像小鳥一樣地飛起來。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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